之一
四月。天晴。
阳光明媚柔软，绿草如茵，所有人都心情大好，包括“包公脸”的体育老师。他心情一好，就会格外地想栽培伟大祖国的接班人。
“绕操场跑十圈。”
哀鸿遍野。
几个女生争相出列，毕恭毕敬地向“包公脸”报告：“例假。”
“包公脸”的嘴角抽了抽，但也不得不大手一挥：“准假。”
厉喜喜仗着自己皮肤白，面不改色地跟着谎报：“例假。”顺利蒙混过关。
喜喜从已经排成长龙的队列中退出来，“包公脸”把哨子塞进嘴巴，正要发令起跑。
“例假！”有人举高手臂，向老师申报自己的身体也出了状况。
“什么？”哨子从“包公脸”的嘴里掉了出来。
“我例假，老师！”
大多数同学都笑抽了，剩下几个直接疯了。
喜喜觉得这可真是幸运日，他们竟然见证了史上第一个在体育课上请例假的——男生！
当胖鱼被“包公脸”卡着脖子拎走时，他惨烈辩解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操场。
“为什么我不能例假，老师为什么我不能请例假？”
真是比窦娥还怨哪!
隔了好几天喜喜想起这件事，依然会笑得柔肠百结。胖鱼并不是在恶作剧，他是真的不知道例假到底是什么。十几岁大的男孩竟然不知道例假是女生特有的生理现象。平时他在电视里看见卫生巾广告时都在想什么？以为那是另外一种规格的儿童尿片？
后来喜喜主动跑去接近胖鱼时，第一句就是：“哎，你知道吗，我大姨妈来了。”
果然，此宝贝很认真望着她的眼睛答：“那你大姨父呢？”
之二
胖鱼当然不是真的叫胖鱼，并且他一点都不胖。只是开学作自我介绍的时候，他说了一句：“哦，我还最喜欢吃胖胖的鱼。”
胖鱼之名，从此屹立不倒。
这个浑身散发着白痴特有的喜感的家伙，很快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至少是所有老师的，尤其几个中年女老师，简直拿他当宠物般疼爱。
想要拿胖鱼当笑柄取笑的学生，因此心存忌惮。大约真的是憨人有憨福，胖鱼在学校的地位相当超然。
甚至连校长大人提到他，也会不自禁地抿起嘴角：“那个孩子呀……”
例假事件的最后处理，也不过就是班主任从“包公脸”的办公室领走了胖鱼，一路对他谆谆善诱地轻语些什么。有人听见了胖鱼兄向班主任的保证：“我以后一定认真上好每一堂体育课！”
“好，还有呢？”
“例假是女生才能请的假。”
“嗯，嗯，没错。”
“那么老师有男生可以请的例假吗？”
班主任风中凌乱的神情历史性地定格了。
虽然白得闪亮的言行比比皆是，但胖鱼的功课并不算太差，至少没有一门会挂科，所以要说他是个真正的白痴，似乎有点冤枉他。
可是那些纯真的好似QQ软糖的言行，难道是他伪装出来的吗？如果是，那他可真是厉喜喜见过的最高明的骗子了。
喜喜见识过的骗子绝对比一般少女见过的偶像明星还要多。
毕竟当别的女孩抱着洋娃娃过家家时，她是抱着弟妹在过生活。漂泊动荡的人生直到几年前才算正式结束。
有时，喜喜会沮丧地觉得她其实已经苍老了。
她很希望自己可以和同龄人一样，心思简单，哪怕幼稚都好。
哪怕像胖鱼那样都好。
胖鱼一点都不知道这个忽然跑过来对他微笑的女孩心里到底在转着什么弯。他继续很认真地吃饭，把不喜欢的葱丝、姜片一点点挑出来，很整齐地摆在桌子上，食堂里同学差不多都走光了，他还在那里细嚼慢咽。
气定神闲。那副俨然的派头就像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王子坐在自己偌大的宫殿里。
“胖鱼我追你，好不好？”喜喜说。
之四
胖鱼没有立即领会喜喜的意思，他回答说：“你等我把饭吃完哦。”喜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胖鱼的意思是，等我吃完了我就开始跑，然后你就可以追了。
喜喜哈哈大笑起来。
喜喜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教她，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管你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能笑出来就算你有本事。
有头脑的人可以将笑容变成武器，变成获利的工具。
爸爸是个商人，挣扎过，潦倒过，但现在很成功。
对于爸爸，喜喜一直都是敬仰的，她想变成像爸爸一样的人。她也要做个强者。
可是没有一个强者是善良的。所以喜喜可以对妈妈的眼泪无动于衷。
爸爸有外遇，妈妈发现了，很伤心。
对于妈妈，喜喜丝毫同情不起来，只是想，如果你强，你就去做有外遇的那个。既然要依附别人，那么仰人鼻息就是必须的。受到屈辱也是自找的。哭有什么用？
“好了！如果你想去打那个女人，我陪你！如果你想和爸爸摊牌，我去替你说！不过离婚显然对你更加不利，你不如先忍着。”
抽泣声忽然停止，悲伤的妇人震惊地望着自己的长女。她怎么能表现得如此犀利冷酷？她才十四岁呀……
之五
喜喜很快就打听出来，胖鱼的妈妈在家具城卖家具，据说是业绩最好的销售员，他的爸爸则下岗了，替—个远亲的厂子看大门，幸而家里还有两套房子可以用来收租，但即使这样，经济状况也是不太好的，但胖鱼照旧一副心满意足、不知人间疾苦的憨态。
喜喜一直记得小时候家里很穷时她内心的焦虑和自卑。
“胖鱼，你家很穷你知道吗？”一天，喜喜心怀恶意地这样对胖鱼说。是的，她见不得别人比她好。凭什么胖鱼可以一边穷一边还一天到晚这么乐呵，就因为他比较傻？
“不是呀。我们家一点都不穷呀。”胖鱼望着她，眼底含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是吗？我家有一辆奔驰一辆凌志，你家有吗？”
摇头。
“我们家有一套一千多万的别墅，你家有吗，”
摇头。
喜喜很得意，以为自己终于击溃了胖鱼。
“我爸养了很多鸽子，还拿奖了，你家有吗？”
喜喜一脚踏空，差点儿栽倒。这也能拿出来比较？但胖鱼一脸的认真。
后来回想这段对话，喜喜自己也觉得好笑，根本是幼儿园的孩子在斗嘴呀。
谁说白痴是不会传染的。
之六
胖鱼觉得厉喜喜很奇怪。虽然每天都笑容很大的样子，但笑得超难看。
还不如不笑。可她又偏偏时时刻刻都在笑。
为什么要这样呢？胖鱼想来想去，觉得厉喜喜实在有点可怜。
吃过晚饭，胖鱼去鸽舍喂刚孵出不久的小鸽子，晚霞红彤彤的，像刚削下的大苹果的果皮飘荡在天上。
有一只婴儿鸽子特别弱小，爸爸说，不够强健，飞不高飞不远，注定要被淘汰的，不能做赛鸽，等过几天就炖汤吃了。
这让胖鱼心里很难过，把小鸽子捧在手里，轻轻抚摸着。这时，他想到了厉喜喜。莫名的，他觉得厉喜喜有点像这只小鸽子。
班上也有男生女生在谈恋爱，胖鱼发现他们看着对方的时候脸上都会露出甜甜的表情。厉喜喜对他说，他们也要这样。
做男女朋友。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要经常在一起，要对对方好，要拉手，要…
喜喜用对文盲解释一个字眼的耐心对胖鱼解释着。
胖鱼忽然抓住喜喜的一只手，在掌心握了握。
好暖。喜喜愣在那里，彻彻底底瞠目结舌。
她一点儿都不知道，胖鱼其实把她当成了一只病鸽子，所以
极力想对她好一点儿。
之七
爸爸给喜喜开设了一个股票账户，教她炒股。妈妈反对，但她的意见从来都是无关紧要的。
在喜喜爸心目中，所有孩子里他最喜欢的一直都是这个大女儿。并且，最觉得愧对的，也是她。
早年穷，喜喜跟着吃了很多苦，一点点大就要帮着妈妈在街边卖菜。
家里难得有点好吃的，都叫她先让着弟弟妹妹。
其实，她也不过只是个孩子。
喜喜花费了很大的精力在炒股上。影响学业什么的，对她而言是不相干的，反正她是逢考必作弊。并且理直气壮地认定，没有被抓到就不算作弊。所以，她根本从来没有做过弊。
应试教育最终结果就是得出一个分数，那么只要她能取得一个好的分数，不管她用的什么方法，她都算赢了。
只有傻子和书呆子才一分一分自己去考呢。而她厉喜喜，是个聪明人。
喜喜夸夸其谈地向胖鱼吹嘘着自己短短时间赚了多少钱，胖鱼静静地听着，表情一直都钝钝的，喜喜以为他也对这个话题着迷了，所以听得专心致志，他却忽然抬头，指向天空。
“鸽子！我们家的鸽子！”
扑飞而起的鸽群，如忽然打开的宝盒中激射出的银白色的光辉在蓝天之下划过炫动的痕迹，不知道是不是被胖鱼的兴奋劲给感染了喜喜忽然忘记了塞满脑海的那些利润、数字什么的，呆呆地望着鸽群远去的方向。
“你要来我们家看小鸽子吗？”
“好！”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胖鱼家门口。
是一片不大的民居，四周高楼林立，更显出这些自建房屋的破旧和凌乱。胖鱼家是一排四间的平房，房后便是鸽舍。
胖鱼自然而然地拉起喜喜的手，准备领着她进屋，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推着自行车笑吟吟地走近。
“我妈妈！”
喜喜赶忙喊了声“阿姨”。
胖鱼妈的视线在喜喜身上掠了一下，然后她就像没看到喜喜似的只盯着胖鱼说，“快回家吧，马上要吃饭了。”
是的，胖鱼妈一点儿都不喜欢厉喜喜，她觉得这小姑娘的眼睛看上去太世故油滑，和社会上的人没有两样。
喜喜识趣地离开了，但心中愤愤不平。她安慰自己没什么了不起，她才不在乎这些穷光蛋。
吃饭的时候，胖鱼妈有意无意提了一句：“那个小女孩，不好。”
胖鱼没有做声，埋头认认真真吃饭。
之八
不好吗？
胖鱼看见喜喜小心地往袖口塞小抄纸条的时候，想起妈妈说的话。
英语测试的成绩很快出来了，胖鱼刚刚及格，喜喜却考了九十分。她很得意，要请胖鱼去吃必胜客。
“我要回家吃饭。”
没料到自己的邀约竟会受到拒绝：“你看到我作弊了对吗？你不屑？”刺耳的冷笑之后，喜喜又说：“你有资格对我不屑吗？你不作弊不是因为你高尚，而是因为你太愚蠢，作弊都不会！”
胖鱼愣在那里，张大眼睛望着喜喜，更显得傻里傻气了。
是的，他看到喜喜作弊了，是的，妈妈说过喜喜不是个好女孩，但是妈妈也认为爬进厨房的蚂蚁是不好的，一定要用杀虫剂喷死。爸爸觉得不强壮的小鸽子不好，不等它们长大就要吃掉。
但胖鱼觉得它们没有任何不好，它们就是它们自己。
喜喜也是。
他一定要赶回家吃饭，是因为妈妈说了今晚要炖那只小鸽子。
“白痴！”喜喜吐出了个这个恶毒的词。
晚上，胖鱼及时将小鸽子藏了起来，妈妈找不到，改做了西红柿蛋汤。吃过饭，胖鱼回到房间从书桌抽屉里取出藏在那里的小鸽子，小心翼翼地拢在手心。他想起喜喜放学时勃然大怒的样子，他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么生气，他只觉得暴怒的她看上去似乎很辛苦，就像离开水的鱼拼命挣扎的样子。怪可怜的。
之九
喜喜呼朋引伴喊了一大堆人去吃比萨，又K歌，玩得很尽兴。
有钱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什么都买得到，当然包括朋友。
胖鱼那种，根本连朋友都不算，她接近他不过为了逗乐。
回家前路过一家便利店，喜喜进去买了一袋零食，偷了一面镜子。几元钱的小东西，她绝对买得起，偏要偷。小时候她不止一次做过这种事，因为生活所迫。现在呢，她要证明她有这个“本事”!如果此刻胖鱼站在她身边，她一定趾高气扬对他说“只有你这种天生的笨蛋才注定要一辈子循规蹈矩清清白白。”
喜喜被自己幼稚的念头吓了一跳。她干吗极力想要证明胖鱼是错的，而自己是对的？
如果他真的那么不值一提，她为什么要那么在意他的看法？甚至希望得到他的肯定？
看来白痴病果然是会传染的，她已经病得很严重，连脑子都不清楚了。
临睡前一个念头清晰地从喜喜脑海里掠过，今天只是看着胖鱼站在那里眼睛明亮表情干净的样子，她没来由地就开始心虚，她从未像那一刻一样觉得自己是卑鄙低劣的，所以才会那样大发雷霆。
她心虚个P呀！还有竟然会在胖鱼那种智力低下的人面前自惭形秽，天啦，她真的疯了！喜喜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入睡。
之十
喜喜交了一个男朋友，大她好几岁，已经在读大学。相应的，她和胖鱼之间的所谓的“男女朋友”关系便正式告一段落。
如果换做别的男孩子，喜喜说什么都要向人家交代几句，但胖鱼嘛，她完全可以省了这番口舌，他反正不会介意。
胖鱼是真的不介意。看见喜喜时，仍是心无芥蒂地冲她憨笑。
如果上帝也是个白痴的话，他一定长得和胖鱼一模一样。喜喜不以为意地想。
宛城，很优秀，瘦而高，穿着白衬衣远远走来的模样，似一只鹤。最重要的是，他不拿喜喜当一个很小的女孩对待，他教她打桌球，开车带她兜风，又会款款地说，你很美，厉喜喜。
送她鲜花和巧克力，里面总是夹着精致的小卡片，卡片上画着心。
其实早前也见过宛城，在酒席上，大人们还打趣，说要做娃娃亲。
喜喜还记得自己当时假装害羞地把头低了下去。
爸爸一向很喜欢带着喜喜出席一些重要的场合，因为打扮起来的喜喜很美。似公主。
宛城的追求，爸爸知道，他默许。
这是一种手腕，喜喜懂。现实生活就是这样的，喜喜早就领教了。
是第二年的夏天，喜喜又长高了一些，腰肢变得更细了，完全是大女孩的模样了。胖鱼其实也有变化，例如“请例假”这种惊天动地的白痴行为不再有了，虽然还是拙拙的，很显笨的神态，但样子却变得好看了很多，清俊的轮廓渐渐成型，手脚像茁壮的小树苗那样延展，肩线也宽了。
还有，他在绘画上神奇的天赋因一次意外的机会展现出来。现在初二(3)班的黑板报是全校最强的，便完全归功于胖鱼。
有的同学笑嘻嘻地说胖鱼原来是天才白痴。老师们看他的目光更和蔼了，他们都觉得自己很有远见，一早发现了这个孩子的与众不同。
喜喜穿着深V领的小黑裙，坐在敞篷跑车里，宛城随着音乐敲打节拍，等红灯一秒秒跳过。
人行道上出现一老一少，少年手里攥着一根彩色尼龙绳，绳子的另外一端松松地系在头发花白的老人的手腕上，这一幕有点滑稽，像在遛狗，难得的是两个当事者都是一脸的自得其乐。
宛城哈哈笑出来。喜喜却没有。
因为“遛老人”的少年是胖鱼。
胖鱼的爷爷原本一直独居，但不久前被诊断为老年痴呆，胖
鱼的父母急忙将爷爷接回家。爷爷爱散步，胖鱼怕他走丢，所以总是抽时间亲自带爷爷出来“遛”。
宛城留意到喜喜神色有点不对：“怎么，认识？”
“不!”喜喜矢口否认。虽然胖鱼此刻也望见了她，举高手臂热情地向她打着招呼。
之十一
喜喜和宛城玩到很晚。
喜喜妈站在大门口张望，干瘪单薄的身体有些佝偻，路灯投射在她的脸上，更显出她的神色惨淡。喜喜一看见她，就觉得心烦。
“都几点了？”
喜喜懒得理她。
“你穿成什么样了？”
喜喜并不知道，她最近表现出的这种与年龄绝不相称的妖娆样子叫妈妈多么焦心。
“你别管那些你不懂的事情了，总之我不打扮成你这副样子就行了。”
耳光落在了喜喜的脸上。
“你敢打我？”喜喜的声音猛然拔高八度。
就差那么一点点，喜喜要动手打回去。
如果是爸爸要动手打她，喜喜还能忍，因为他具备这样的权威，妈妈，她凭什么？她什么都不是！不过就是一个要看人脸色过活的可怜虫!她竟然打自己?
因为满腔愤怒的缘故，喜喜睡得并不安稳。
不知怎么又和妈妈吵了起来，她再次打了喜喜一个耳光，并不重，但喜喜还是立即还了手，打完了，喜喜转身，胖鱼赫然站在她的身后。
“我……”
喜喜忽然感到无地自容。自己最卑劣丑陋的一面又被他看到了。
然后便惊醒了。
竟是一个梦。
之十二
因为宛城父亲出面疏通，喜喜爸做成了一笔大生意。他极高兴，直夸喜喜：“我女儿真有本事，已经能帮爸爸了。”
她帮了什么呢？就是经常陪宛城一起玩，哄得他很开心吗？这未免也太容易了。
喜喜扬扬得意。
她真以为自己的心智远远成熟于同龄人，懂得社会的复杂，玩得转成年人世界里的游戏规则。
直到宛城将车开进小巷……将她按在了墙壁上。
喜喜听见衣服被撕裂的声音。
她想呼救的，却因为恐惧而发不出倒可声音。天地都开始旋转，她像被丢进—个深邃的黑洞，没有光，没有任何获救的希望。
咚。一粒小石子丢在宛城的肩头，又落在地上。
不久前本市一个非常出名的画家主动要求收胖鱼做学生，胖鱼经常晚上到他家上课。此刻，他上完课，为了抄近道，走了黑黢黢的小巷。
说真的，他并不知道前方那两团纠缠在一起的黑影是什么。直到宛城转身，呵斥：“滚远点。”
胖鱼看见了满脸泪痕的喜喜。
“喜喜！”
“胖鱼！”
喜喜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用力推开宛城，跑到胖鱼旁边。
胖鱼本能地张开手臂环住喜喜，好像他生了翅膀，可以用自己的羽翼保护她。
“你赶快报警！”喜喜急中生智。
宛城被吓跑了。
胖鱼陪喜喜一路走着，其实他仍是不能确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并且由于迟钝的缘故，虽然喜喜衣衫不整又瑟瑟发抖，他也不知道要把外套脱下来替她披上。
喜喜只好说：“胖鱼，外套借我一下。”
胖鱼照做。他的外套上残留着他的体温以及他所特有的平和的气场，喜喜缓缓穿上，用力将自己裹紧。她很庆幸今晚及时出现的人是胖鱼，而不是世界上的另外任何一个人。
只有面对他，才什么都不必解释，又什么都可以倾吐。
“胖鱼，我觉得自己很脏。”喜喜的声音哽咽着。
胖鱼偏头望望她，忽然开始摸口袋，他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面巾纸，递给喜喜，说：“擤擤鼻子就好了。”很认真的建议。
喜喜愣了愣，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她刚刚经历了生命中最惨痛的一晚，可胖鱼还是有办法让她笑出来。
喜喜忽然明白，这才是她真正应该去爱的男孩。
之十三
喜喜穿着胖鱼的外套回到家里。沉默了几天之后，喜喜将宛城的所作所为告诉了父亲。
“小畜生！”冲口而出的责骂。
喜喜知道爸爸一定会替她出气。这令喜喜心中好过了很多。
喜喜把洗干净的外套还给胖鱼，胖鱼又邀请喜喜一起回家看鸽子。
“你妈妈不在家吗？”喜喜有点胆怯。
“妈妈今天要去喝朋友的喜酒。”
于是喜喜终于看到鸽笼，鸽子，傻爷爷，还有胖鱼小时候的画作。
建在破鞋子里的高楼。
用渔网向天空捞云的小孩。
衔了一片雪花的蝴蝶。
怪不得他老是傻乎乎的，甚至连“例假”是什么这种常识都没有，原来有太多美好的事情占据了他的心灵，他无暇他顾。
“你可以画我吗？胖鱼。”
喜喜这么说的时候，一个很白痴的念头在心中浮起，如果被胖鱼画过了，自己大概就可以变得纯真起来吧。
之十四
喜喜看见了爸爸和宛城的父亲勾肩搭背，隔着一条街道，她还看见爸爸亲热地伸手拍了拍宛城的肩膀。
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可是她明明将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了呀。
心里涌动着作呕的感觉。
“孩子，在商言商，和气生财。”这是面对喜喜的质问时，爸爸给出的回答。
喜喜飞快地跑开，因为她怕她会当着他的面吐出来。
妈妈在厨房操持，骨头汤的香气一点点溢出，她头发很乱额上有汗，是狼狈的、不美的。但是喜喜忽然能够理解妈妈早前的担忧和急怒。其实妈妈才是最爱自己的那个人。是的，她无用，她没有能力，但她仍竭尽全力，爱自己的孩子。
喜喜靠在了妈妈的背后。忽然很想对她说：妈妈，其实我也想做个好女孩。
我也想纯真无邪。
我也想有透明干净的眼神。
可是我的人生似乎从一开始就被打乱了。
泪水打湿了妈妈背后的衣服。笨拙的妇人不知道怎么安慰女儿，只是连声说：“没事的，没事的。乖。没事的。”
之十五
胖鱼的生日在九月。刚刚开学的时候。
喜喜送了胖鱼一套画具，然后将他拉到公园僻静的角落，又送了他一个吻。
落在唇瓣，停留。
喜喜之前吻过别的男孩，但从未这么虔诚。
金秋的阳光很和暖。
胖鱼先是呆呆地愣了一会儿，然后红晕一点点在他脸颊上出现。
“我喜欢你。”喜喜说。
胖鱼讷讷的，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
喜喜明白的，其实她在胖鱼心目中的地位一点都不特殊，他不讨厌她，只是因为内心明亮的他不会讨厌这个世上的万事万物。
“所以你也一定要喜欢我！”为了防止胖鱼较真地问出为什么，喜喜又强调，“因为这样才公平!”
胖鱼迟疑地点点头。
是的，喜喜再一次利用了他的善良和纯稚，硬生生挤进了他的生命。
上次她这么做，纯粹是无聊找乐。而这一次，她找的是，救赎。
没有人知道这对喜喜而言有多么重要，就连在不知不觉中治愈了、净化了喜喜的胖鱼，也不知道。
之十六
就连照料生活渐渐不能自理，连洗澡和如厕都要别人帮忙的爷爷，胖鱼也不以为苦，何况喜喜。她喜欢笑容明媚地围绕在他的身边，他当然由着她。
胖鱼和喜喜越走越近，胖鱼妈开始警觉，虽然两个孩子间一直是纯净地相处着。那个吻，再也没有发生过。
胖鱼妈一直记得，当那位名画家找上门要收胖鱼为徒时说了一句话，像胖鱼这么有灵性的孩子，现在很难得。灵性什么的，胖鱼妈不太懂，她只知道儿子很小时她就发现他像是少了一根筋。自己闷头傻乐，见到人也傻乐，自己没坏心，也认为别人都没坏心。
为了不让儿子受到不必要的伤害，这么多年，她花费了多少心力在保护他。只要嗅到危险的味道，她就会奋不顾身扑过去抵挡。
这一次也一样。
胖鱼妈找到了喜喜。她根本不管喜喜只是一个和儿子同岁的少女，劈头就骂：“你成天缠着我儿子干什么？你这个脏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这种货色我见得多了！”
还有很多更难听的话，但意思是一样的，就是胖鱼妈看透了喜喜不是好人家的女孩，并且心术不正。
之十七
其实喜喜绝对没有胖鱼妈说的那么坏，不然也不会低着头由她辱骂，除了流泪，一个字都不说。
她更不会在当晚找到宛城。
喜喜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证明其实她并没有那么卑劣那么肮脏，并且她真的是想变好的，绝望的少女走出了最偏激的一步，那么不如就让自己“名副其实”吧。
让自己真的就变脏，那么在离开胖鱼的时候她至少可以不那么心痛和不甘。
在酒店房间醒来的时候，喜喜对自己说，她是试图扭转自己的人生轨迹的，但很遗憾，她最终还是做不到。
之十八
喜喜转学了。有人说她其实是退学了，因为堕胎的事情被学校发现了。
胖鱼不相信。他画好了喜喜的肖像，一直想要送给她，但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
尾声
喜喜后来成为爸爸的得力助手。年纪轻轻已是商界的一号人物。背地里那些不好的议论她选择不听，赚到钱就好了。而赚来的那些钱，喜喜大部分都给了妈妈，差不多是态度强硬地要求她拿去享福。这是喜喜最大的精神寄托。
胖鱼呢，胖鱼出名了。出了画册，风靡一时。喜喜看过杂志封面上他的照片，明明是个青年才俊了，却仍旧一副傻不拉唧的笑容，眼神明净如暗夜的星辰。大家都礼赞他说，他其实一直有个小男孩的灵魂，所以才能画出那样纯真动人的作品。
是的，他们说的没错，喜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