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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鱼

时间:2022-11-01 09:40:04 来源:网友投稿

晋人,尝于夜间于河边置舀待鱼,舀为楝木,取其质轻,火之成圆,大如席,中结网,其柄丈余,渔人握而坐之,形似老鹳,状如待兔,伺鱼撞入,急立起网,则鱼在其中也。

是谓张鱼。

天就黑下来。

夜气水一样漫开,吞噬了人。

远远听见河吼,是那种不顾一切的吼法,哇—一片,不断头。

近处,回水洼的水咕咕叫着,恣意柔曼,还有河水拍打河岸的哗啦声,听得真切。而这一切的水声中却是嘈杂着细碎的人语声,呢呢哝哝,那是河风从远近村子吹送过来的。

河风正溜溜地吹,且越吹越紧。

天阴得实呢,保不准半夜要下哩。

鱼精老汉模糊地寻思,顺手朝头顶摸一把,摸见雨帽,心里踏实了些。

有一会儿鱼精老汉在吸烟,黑暗中瞅见红红的烟头一明一灭,烟头洞照出鱼精老汉深抠在眼窝里的一对鹞子眼,那眼毒哩,有水水哩,聚劲哩!

现在,鱼精老汉的双手抓着舀把,他在期待鱼儿撞网,体会鱼儿撞网瞬间通过舀把传递到手上的快感,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虫子般噬咬他的心,弄得他心痒难挠,心急如焚。

可是鱼精老汉很有些日子没有张到一条鱼了,别说一条鱼,他连一片鱼鳞也没见着,连一丝丝鱼腥气也没闻见。

这河里没鱼了哩!鱼精老汉不无悲哀地寻思。

鱼精老汉爱张鱼,视鱼如命,视水如命,自打他能扛得起一面舀子始,他就在这条河上张鱼,眼前这条大河上下几十里河滩,用当地话说叫他给遛明了。

鱼精老汉的张鱼舀子是下在回水洼上游的葫芦口处,那是夜间溯水而上活动觅食的鱼儿的必经之路。鱼精老汉张了一辈子鱼,一辈子都在这条河上张鱼,眼力头自是毒的厉害,而入夜时分正是鱼儿最活跃的时刻,那些在回水洼的深水里钻了一天的鱼儿想必是饿急了,天一黑就急不可耐地跑出来找食吃,喜欢在风口浪尖上嬉戏的红眼,狡猾且贵气的河鲤,黄鼠狼一般细长身子的黄嘎伢子,愚蠢且贪吃成性的大嘴鲇鱼。这时候按说早就该撞网了,搁往年,鱼精老汉早就有数条鱼儿进账,到天明时,鱼精老汉身后的鱼儿能堆成一座小山哩!

然而鱼精老汉再一次失望了,握在他手里的舀柄轻微颤抖着,但那是水流通过时的颤抖,并非鱼儿撞网时那种坚硬如石头般结实的撞击。鱼精老汉的手空落着,连带他的心也空落着,像周围黑黢黢的夜和无边无际空落的河滩。

搁往年?往年可不是这样子,往年这河里的鱼多着哩,多得挤成疙瘩,你顺着河边以百米速度奔跑,跑一百米回过头来,光是溅到岸上的鱼儿就能捡一洗脸盆,如果你在早晨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或者在太阳快要落山那阵子来到河边,你会看见满河银光闪耀,打漂的鱼儿就像地里的麦穗儿,插满一河的梭镖,这时候你拿只篮子随便朝河里一捞,就能捞满一篮子鱼儿回家。可眼前这河里没鱼了哩!

还是天将黑那阵子,鱼精老汉背着他那面硕大的张鱼舀子,佝偻着身子蠕动到回水洼上游的葫芦口处。鱼精老汉背着舀子的身子弯得好似一张弓,看去像是攒足了力道,随时要把自己射出去的样子。鱼精老汉鹰鼻鹞眼,面颊削直,透出凌厉,人说他能瞅见一丈深水里的鱼儿。

这时,墨洗似的一个天垂得很低,眼前河谷空旷,巨大无比的河槽把人浓缩成一个黑点,远远看去不过黑黑一只蚂蚁在蠕动。河槽里一片乱石在望,乱石一累一累高上去,眼前这条大河就从上游高处一路跌宕下来,直到撞在对岸陡立的山岩上,河水受阻,如群马回奔,硬是在这里挤出一个硕大的回水洼来。

下游,离鱼精老汉不远的回水洼里,不时传来木头碰撞河岸的吞吞声,那声音听去很钝,有几分久远,有几分凄然,那是一条木船。那木船其实很老了,早年间刷在船身上的桐油早已斑驳,船板也无奈朽去,显得灰黑。倒是那根桅杆仍倔强地竖着,桅杆尖上兀自飘着一面蚀白了的三角小红旗。这便是鱼精老汉的家,白天,你会看见木船、老狗外加鱼精老汉这三样物事,他们是这条河上的景致,没了这三样物事,这河上难道还算是河上吗?

这是一条大河。

这条从天上流下来的大河经青海、甘肃、宁夏、内蒙,然后一路南下,从山西北部直贯山西南部,河水在这里陡然拐一道急弯,并在拐弯的尖角处汇聚成一个大洼,曰回水洼,回水洼岸畔的这处村落,也因了这回水洼曰回水洼村。

清明时节,河水绿着,但鱼精老汉咋就觉得这河水不如往年绿,不如往年清澈,绿倒还是绿,可是绿得叫人怀疑,仿佛绿中透着灰,透着蓝,透着黄,还透着些叫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气味。

以前,回水洼村人祖祖辈辈吃的就是这条大河里的水,可是有一日就不吃了,也没有谁下命令,不吃了就不吃了,村人只说这河水不如以前好吃了,不但不好吃,吃了还得粗关节病。以前这河水不但能吃,还能治百病,你想这么大一条河,从青藏高原几千里地奔流到回水洼村,一路上要捎带下来多少中草药,要捎带下来多少矿物质,不能治百病那才是见鬼了。

可是这河里硬是连鱼儿也没有了哩!鱼精老汉进一步哀叹。

想当年鱼精老汉可是张过大鱼哩!

你怕是没见过,那条大鱼吊在一人多高的屋檐底下,头顶着天,尾巴还扫着地呢!

那日,当鱼精老汉把鱼从河滩背回去时,全村人都跑去看稀罕,啧啧!可真是一条大鱼哩,在河边过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鱼,你瞧那鱼头大得像斗,身子粗得像桶,那鱼尾巴像把蒲扇可比蒲扇还大哩!

在村人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啧啧称奇一片夸耀声中,年轻的鱼精老汉则喜眯眯地蹲在一边吸烟,后来,当全村人把他夸耀个够,当娃儿们满院疯乱个够,他就把大锅架起,在村人的帮衬下,大鱼很快进了锅。几十年后,人们仍然对那条大鱼津津乐道,甚至演绎成一方土地上的民间传说,传说那条大鱼全村人整整吃了三天才吃完,肉吃完后又拿那鱼骨盖了一座河神庙,人们每每说起这件事情时,总是眉飞色舞口水喷溅,仿佛昨天的故事宛若眼前,那浓浓的鱼香味甚至还在村子上空悠悠飘荡哩。

这会儿,鱼精老汉不无悲哀地思想起过去美好的时光来。他记起全村的娃儿都吃过他的鱼,全村不止一茬娃儿吃过他的鱼。数一数,老闷、二狗、金花、银花,还有大黑小黑弟兄俩,这些娃儿们哪个不是吃着他的鱼儿喝着他的鱼汤长起来的?尤其是那个叫河娃的,属他能吃也属他最能喝,俩手搂着个粗瓷大碗倒扣在脸上,呼噜呼噜一喝就是好几碗,直喝得俩眼瓷瞪肚子滚瓜儿圆,鱼汤汤顺住小鸡鸡朝下流淌哩!

每逢这时候鱼精老汉就咧开嘴巴嗨嗨笑开来,他蹲在锅头前一边吸烟一边瞅着一院的娃儿,他知足而开心地想,这条大河可真是了不起,它滋生了那么多鱼儿,就等着人们去取,不用花钱,费点儿力气和工夫就把鱼儿取回来了,可是它竟然喂大了村里一茬又一茬的娃儿哩!

那些年,他总是在院子年下蒸馍才用的锅头上支一口大锅,每逢这时候,娃儿们就像猫闻见鱼腥气一样早早跑来,娃儿们手脚不闲,搬柴草的搬柴草,洗鱼的洗鱼,很快锅里的水就滚开了,很快鱼就下锅了,很快香气溢满一院子,这时候鱼精老汉就会掀开锅盖,抓一大把花椒叶子放进锅里,于是更香,香味道中伴着花椒叶子的清香和辛凉。再回头看,娃儿们不知何时早就一人胸前搂只大碗,围了锅头一匝,眼巴巴地瞅着锅里头,生怕吃不到嘴里呢。

可是有一天娃儿们就不再吃鱼精老汉的鱼,就像有一天村人不再喝大河里的水,这使得鱼精老汉很悲哀,陡生出一股自己老了,过时了,不中用了的凄凉感觉,同时他又感觉到这悠悠的岁月不似从前了,就像那条大河水流着流着突然间断流了,这岁月也有断流的时候哩!

鱼精老汉于失落之中品尝出世事的变化,先是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就像河里的暗涌,表面看去平静,水底却汹涌,充满激流和动荡,直到有一天老闷从外头开回来一辆崭新的大卡车,轰隆一声顶塌了村口立了几辈子的土牌楼,从那天起村子再也没有平静过,二狗开起煤窑,大黑小黑弟兄俩办起焦化厂,而更多的人出门去打工,听说都跑到深圳和海南去了,鱼精老汉不知那深圳和海南具体在哪里,但他知道那地方很远很远,远得上几辈人想都不敢想。

而这些出门干事的人哪个不是喝着他鱼精老汉的鱼汤长大的?

再到后来,鱼精老汉又发现,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身上的衣服多了些颜色,人从身边走过去时,身上遗下的香气久久不散,把槐花的香气都盖了哩。鱼精老汉还瞅见娃儿们手上经常拿着些花花绿绿很好看的油纸包包,那包包气鼓鼓的,里面装着他从没见过的好吃食。

鱼精老汉不无感慨地想,世事把他丢下了哩,村人也把他丢下哩,他就像村头上那株老桃树,年轻的时候结满累累果实,娃儿们三五成群到树底下摘桃子,等到那株桃树老了结不出果子了,娃儿们就不再来了,老桃树在余下的岁月中独自慢慢凋零,直到有一天力尽枯死。

夜渐渐深去,河风溜溜地吹得紧切,凉凉的河风飕透鱼精老汉的身子,他禁不住打一个寒噤,就有几滴尿水滴在裤裆里,鱼精老汉就想,这人真是老了哩,说老就老了哩,他觉得他就像是在河边打了一个盹,打了一个盹人忽然间就老了。他想这人也太快了,快得叫人来不及寻思。

换回几十年前,在这条河上,鱼精老汉可是条汉子哩,方圆十里八村,谁不知道鱼精老汉是出了名的浪里白条、水中蛟龙,当然,那个时候他还不是老汉,而是一个相貌俊朗、体魄强健的年轻后生。每到河上出鱼季节,他背着张鱼舀子,可以在洪峰浪尖上撵一条大鱼顺河撵出去几十里地,最终还要把大鱼背回来。他曾经和人打赌,把两只手高高举过头顶,全凭两只脚踩软水踩过河去,到了河对岸,气不喘一口,又一个猛子扎进河里,等到再见到他人时,人已经站到你面前。

可是岁月不饶人,日夜流淌的河水带走他似水的流年,鱼精老汉说老就老了哩!老得就像随便丢在河边的一桩老树墩子,像是早年间遗在河边的一件物事。从春到秋,他蹲在河边,每每的就像老和尚入定,无际的河滩成了他的炕头,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入睡,难道此时此刻他不是在昏昏入睡吗?只有意识不知疲惫,像河水一样流动,穿过岁月的时空,流出去很远很远……

意识是固执的,尤其是人老了,意识像河里的鱼儿,总是趁人打盹的时候悄悄溜出来,在石头的缝隙间翻找搜寻,啄咬青苔般附着于石面上的记忆痕迹,意识还像坡地里的一头犟牛,拉着沉重而坚韧的犁铧,把人拉进久远岁月的深处。

河风溜溜地吹得紧切,冰凉的河风飕透鱼精老汉的身子,鱼精老汉越发感觉冰凉,心也跟着凉下去,心头几起几落的热切盼望,随着意识渐渐模糊。他再次裹紧身上披着的老羊皮袄,像是要把自己裹进一个遥远且无边无际的梦里,永远不再出来。

老黑到底还是转悠回来了,这条同样老得快要死去的老黑狗,理屈似的在鱼精老汉身边悄然卧下。天不黑那阵子,老黑蹒跚着四条瘦腿在黄河滩上一匝匝转悠,一边打着屁状的喷嚏,这会儿它想必是转够了,觉得没啥意思就回来了。黑暗中,鱼精老汉怜惜地瞅瞅老黑,老黑也怜惜地瞅瞅他,俩人一个比一个心里明白,这俩人是都老了哩,不定哪一天哪一个死在头里呢。

快啦,你说呢伙计?鱼精老汉说。

老黑唧哝一声,像是对鱼精老汉不大乐意。

鱼精老汉懂得老黑的意思,黑暗中一张寡脸凄然一笑。

半夜里果然下起了雨,清明时节的牛毛细雨旺生着,河上漆漆的黑,河风勤快地溜着,鱼精老汉头上戴的雨帽开始朝下滴水,滴到他握着舀把的两只手上,并在那里汇集成水流滴下去。

按说这时候鱼精老汉应该回船去睡觉,可是鱼精老汉不愿意,他是不甘心呀!他固执地想就要有鱼儿撞网了,保不准是条大鱼哩,保不准是条河鲤哩。但鱼精老汉这会儿不挑拣了,他想是条鲇鱼也行呀,我不嫌你长得难看了,搁往年我是嫌你长得难看不要你哩。你瞧你那丑陋的样子吧,两只小眼睛长在扁平的脑门顶上,俩小眼睛一圈还镶有俩金圈圈,那嘴可是太大了点儿,又扁又阔,还生有无数倒刺儿,啥吃食到你嘴里也别想吐出去,天生贪吃的东西。都说你凶猛,那是样子凶猛,其实你最愚蠢最稀松软蛋,身上只有一根刺,有啥劲?身子黑不溜秋滑不溜秋越来越细,到尾巴上就细得没有了。要是人长成你那样子,保不准连媳妇都说不下哩。鱼精老汉舔着胡须笑开来,他很为自己的想法开心。想想,还是河鲤好看,红鳞红梢,两只大眼睛不像鲇鱼那样凶残,而是充满温情和智慧,身子披鳞戴甲,一出水面金光耀眼,直照得人眼花哩!都说鲤鱼跳龙门跳龙门的,就该鲤鱼跳龙门,它长得那样贵气为什么不跳龙门?跳过龙门就变成龙了呢!

可是这河里硬是连鱼儿也没有了哩!鱼精老汉进一步哀叹。

鱼精老汉的耳朵里胀满河吼,那河吼是雄踞一切的,气势很大,仿佛满世界就是它了。鱼精老汉听听的便听不见了,河上反而静了,鱼精老汉聚精会神的蹴在河边,他手握舀柄,形似老鹳,状如待兔,他满心满意地期待着鱼儿撞网哩。

鱼精老汉有一会儿甚至产生出幻觉,他瞅见他下了水,像一条鱼儿在水里漫游,无数的鱼儿在他周围蝴蝶一样上下翻飞,他一伸手捉住一条,他把捉住的鱼儿放进他的张鱼舀子,然后他像一只老水獭一身水湿淋淋地爬上岸,手脚并用地抬起他的舀子,河面上溅起一片水花,硕大的张鱼舀子在空中划过一道银亮而灿烂的圆弧,鱼儿叭唧一声摔在河岸上,噼里啪啦可劲儿摔打它板板的身子。鱼精老汉回过神来后,不禁为自己的幼稚害羞地笑起来,黑暗中他脸上热燥燥的,想必还脸红了哩。

可是并没有鱼儿撞网,这是第多少天没有鱼儿撞网了?鱼精老汉悲哀至极地想到,他的好时候没有了哩,回水洼的好时候没有了哩!

黑暗中,鱼精老汉从腰里摸出他的旱烟袋,他把烟袋锅子伸进烟布袋,两手抖抖嗦嗦地抠着烟叶,后来他把烟袋锅子抽出来,用大拇指捏实烟叶,叼到嘴上,他又去腰上摸火柴,摸来摸去的,火柴就摸出来了,可是火柴是划不着了,火柴盒子叫水洇湿了,变成了薄薄的烂纸片片,他的两只手也是水湿淋淋的,抖抖嗦嗦的怎么也停不住。到了这一刻,鱼精老汉才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他是离死不远了,或者就是今夜,保不准连天明也熬不到哩!

鱼精老汉知足地笑笑,想想也该死了,一把年纪了,该死就死,这人活到一定年龄上要是不死,人家笑话哩,噘骂你个老不死的东西哩!鱼精老汉这会儿是惬意的,他能死在这条河上是知足了,算是遂了心愿了。这条河跟他是冤家对头哩,人常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他和这条河厮缠了一辈子,如今倒好,哪里来哪里去,他就要随这条河去了,到他来时的地方去了。

鱼精老汉心里喜欢着,脸上始终挂着笑容,那笑容是安详的、知足的,像婴儿的梦,像河上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真个是好看哩!

鱼精老汉闭起眼睛,他像是真的死了,他的灵魂从他的身体里跑出去,满世界乱转悠哩!他眼里瞅见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平原上有村庄、树木、庄稼、牛羊,还有生生不息繁衍其上的老少男女。

那年夏日,晴天里就响起一声炸雷,紧跟着大地就隆隆抖动起来,就有人喊大家伙儿快跑呀,黄河决堤啦!整个村庄顿时炸了窝,只要是活物都在跑。鱼精老汉记得当时的一个瞬间,爹把他丢进一个箩筐担起就跑,但前头坐着他的箩筐就啃了地,匆忙间爹又撂了两块砖到另一个箩筐,找到配重,这才又跑,跑着的爹身后跟着跑着的娘,跑着的娘身后跟着跑着的爷爷和小脚拧搭拧搭的奶奶。

大地在抖,头顶像过飞机似的轰隆隆吼,只是吼。吼声越来越响,空气变得逼人,仿佛有风在刮,那风却非一般的风,而是空气整体在走,像一堵墙在推进。大平原上像是在过兵,绝望而惊恐的喊叫声充斥四野,有人被风摧倒了再也爬不起来,或者就不准备往起爬,还有人原地兜圈子跑,挲着两只胳膊像受了惊吓四处乱飞的鸟。

瞬间风就加急,风挟裹着水气变得阴凉,鱼精老汉记得年迈的爷爷和奶奶跑着时朝后瞅了一眼,只瞅了一眼就站下不跑了。鱼精老汉记得当时他瞅见后面有一堵黄墙,那面黄墙有一房檐高,在天上一个红日头照射下,那面黄墙透着血红。透着血红的墙立着走,无声地漫过原野,漫过庄稼,漫过村庄,漫过人头,凡是黄墙漫过的地方一切都不复存在,只见头顶上荡着血红的起伏颠簸的浪峰。

风越来越逼人,空气产生出吸力,吸得人迈不动脚步。黄墙变成了野兽的血盆大口,变成了蟒蛇嘴里咝咝吞吐的信子,爷爷和奶奶倏然殁了,接着是娘,像是被野兽的舌头舔了,一舔人就殁了,猛兽的舌头跟在人的屁股后头舔,呼呼的,一舔一片。爹是顾不上了,顾不上了的爹只顾上跑,担着他跑,猛兽的舌头跟着爹的脚后跟舔。

童年和少年的日子过得飞快,仿佛趴在河滩上睡过一小觉,一觉醒来当年那个光屁股娃儿就变成了现在的鱼精老汉。

当年他爹担着他顺着河走,走啊走,天上一个毒日头照着,大河在眼前缠着,爹的鞋磨烂了,爹光着脚板走,爹的脚磨烂了,一路上洒着血。

他坐在箩筐里,一根竹篾扎进他的屁眼眼里,他屁眼眼疼着问爹,爹,咱这是去哪里呀?

爹不吭声,还是走。

他又问爹,咱这是去哪里呀?

爹低了头,还是走。

在一天大晌午头上,爹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爹对着天上那个大红日头喷出一口血箭,爹轰隆一声倒下去就像倒下去一座山。

爹一下就死了。

爹倒下的那个地方叫作回水洼村。

河上的岁月悠远而单调,当年那个逃难娃儿,在收留下他的那个老艄公下世后,理所当然地成为这条河上远近闻名的老艄公。

每当日头升起一竿子高,日光把一条大河辉耀得明光耀眼,河两岸赶街的人便汇集到渡口上,男女老少,肩扛担挑,还有牲口。阳光在他们脸上明快地挥洒着,挥洒出日子的艰辛和欢乐,挥洒出亘古不变的诗情和画意。船工们手脚麻利地解开缆绳,只等掌舵的艄公一声吆喝,开船喽就开船。

古老的木船张起风帆,顺着回水洼的回水缓缓上行,行到葫芦口处,鱼精老汉又一声吆喝,扳船喽——坐在船舱里的船工便嗨嗨地扳起来,两只船桨翅膀一样扑闪着,有力地击打着河水。此时的鱼精老汉叉开双腿站稳船后,两手把舵,始终叫船头斜顶住河浪,船便飞也似的向对岸蹿去,很快进入主流,但见鱼精老汉深抠在眼窝里的一双鹞子眼聚了光,仿佛吸入了一河的水,那眼水亮水亮地透出人一身的力道。顷刻间木船驶过主流,众船工不再扳船,木船凭借水的冲力,很快靠向对岸码头,说时迟那是快,一个船工撇下船桨,起身跳向船头,铁锚已经提在手里,他奋力一扬,拴了绳子的铁锚就飞向岸上,岸上早有人随手接了,众人合力把船牵住,古老的木船最终像一头老牛稳稳停靠下来。

可是世事捉弄人哩!

有一天大桥就建起来了,再有一天回水洼村人就全都搬走了,大桥的通车结束了回水洼古渡口的历史,安了螺旋桨的铁壳船取代了装着木桨的老木船。河上热闹着,机器突突突突欢势着,老木船靠边站了,鱼精老汉也靠边站了。在以后的日子里,鱼精老汉无奈地守着他的老木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一对老夫妻,相互依偎着打发余下的岁月。

他是在守着回水洼最后的古渡口,守着古渡口上最后的老木船,守着他生命中这条最后的大河!

他这才是活人哩,回水洼古渡口世世代代的老艄公都是这样活人哩,他们一边活人一边咂摸活人的味道,那味道醇厚哩,那味道悠久哩,那味道真个是美着哩!

天快亮的时候,鱼精老汉依旧坐在河边,依旧手握舀把。有一会儿他感觉有鱼撞网,他手脚并用拿捏分寸恰到好处地抬起舀子,舀子里却是空无一物。还有一次,舀子剧烈震动,他握着舀把的双手被一股巨大的张力牵引,他又一次慌忙抬起舀子,撞进舀子里的却是胳膊粗一截黑木桩子。鱼精老汉不服气,他想鱼儿就要撞网了,他甚至想到撞网的肯定是一条红鳞红梢的河鲤,他想象河鲤撞网时电流般传递到胳膊上的震颤,他的心便像鱼儿打漂一样荡起一片喜欢的涟漪,仿佛刚刚升起的船帆被风鼓荡得满满的。

后来天就亮了。

先是对面黑的山,水印似的,渐次在水天一色的雾霭中显现出来,整架大山湿漉漉的,水洗过的苍翠,平铺在山根下的河水温顺着流得缓慢,一夜的河吼退得遥远。这一切的景致先是笼罩在一团灰蒙蒙的光影里,慢慢才显出层次,眼前白花花的河滩,乱石一累一累高上去,越到上游竟是高到了头顶,那条大河就从人的头顶滚滚而下,到了眼前豁然开阔,镜面似的平展开去。

鱼精老汉依然蹴在河边,依然手握舀柄,他像是老和尚入定,合起双眼,两道寿眉舒展开来,透出安详。在他下游不远处的回水洼里,停靠着那条老木船,那木船随着河水摇荡,发出不经意的吞吞声,那声音听去很钝,有几分久远,有几分苍凉,像是在述说着一个故事。

还有那条同样老得快要死去的老黑狗,又到河滩里转悠它的去了,蹒跚着四条瘦腿,一边打着屁状的喷嚏。

鱼精老汉依然蹴在河边,他像是来到河上很久了,又好像从来就没离开过。他是在期待鱼儿撞网哩!他想就要有鱼儿撞网了,保不准是条大鱼哩!他又想,保不准是条红鳞红梢的河鲤哩!

作者档案

王玉峰:男,山西垣曲古城村人,1954年生,小学学历。1970年参加工作,井下挖煤10年,现在为音乐教师。上世纪90年代曾在《北京文学》《山西文学》等杂志发表过中短篇小说,此后中断写作,《张鱼》为十年后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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